中州录 第19节(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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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彝低着头跟在承麟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走近,只见两幅裙襇映入眼帘,前头一幅碧如草木,后一幅却与冰雪一般,雾裹烟封、冰清霜洁,似要溶进积雪之中。
  他不敢贸然抬头,只听承麟指着他笑道:“阿蓁,这就是陈和尚。”杜蓁从前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后来与完颜宁、纨纨等人相处甚洽,宋金之间承平亦久,便逐渐放开了心怀,结识了不少金人内眷,此刻听丈夫介绍朋友,亦听徽儿说过这位伯伯,顿时敛衽笑道:“小儿无礼,将军多多包涵。”完颜彝抬眼一看,眼前的美貌少妇神色谦厚,与承麟并肩而立,忙低头道:“王妃言重了。”承麟又指着杜蓁身后一人笑道:“喏,你要找的就是她,兖国长公主。”
  完颜彝缓缓抬头,眼前赫然是个白衣胜雪的纤纤少女,宛若出岫轻云一般,竟是重阳那日回廊上的惊鸿掠影,他心下颇觉惊异,低头揖道:“长主安康。”完颜宁浅笑道:“将军不必多礼。不知有何事寻我?”
  完颜彝看了看承麟,拱手道:“末将在狱中之时,蒙高朋多番赐书,只可惜未知姓名,遍寻不获,今日得广平郡王指点,方知施惠之人正是长主,故而特来拜谢。”说罢又是深深一揖。完颜宁姌姌敛衽,和言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怀。说来惭愧,我当日太过大意,未曾细问监所供给,倒叫将军受了许多委屈,实在过意不去。”承麟闻言一愣,心想:“他二人竟有这般交情?”
  完颜彝更是惊讶,复拱手道:“长主高义,末将何能克当。”顿了一顿,又想起一事:“末将曾听宋殿头说起,前番脱险,多得长主救护之恩、献策之力,只是未知详情,深恐唐突长主,不敢贸然拜谢。”
  承麟插口笑道:“嗳,这事你怎不问我?”看完姐文就来蔻羣物尓四久伶扒一久佴于是将自己如何擒获李冲路遇完颜宁,完颜宁如何进谏、要挟荆王,又如何设计快马驰赦,如何赶在台谏阻拦之前释他出狱加授官职等种种情由娓娓说了一遍。他口齿本极伶俐,一桩故事删繁就简、去芜存菁,于救助细节上又添油加醋舌灿莲花,说得极是动人心魄。
  完颜彝听罢,已是血涌胸臆感铭肺腑,单膝跪地叩拜道:“长主恩重如山,今生无以为报……”完颜宁退开一步,和言道:“将军快请起。我食朝廷俸禄,理该为国家为百姓挽救忠良,更何况是将军这样勇冠三军的名将,分内之事,何必言谢?”
  承麟越听越离奇,想完颜宁性情清淡,救人于难、赠书慰怀尚可算作义之所至,可这般恳切谦恭、不肯受他跪拜又是为何?他犹疑的目光来回扫过二人,又落到妻子身上,看着妻子温柔的神色,突然间恍然大悟。
  “咳,咳……”承麟忍着笑,一把将完颜彝强拉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跪她。”他心思快如电转,暗暗发笑:“妙极!这般称心合意的妹婿我怎么没想到?!难怪雪人要伤春悲秋,原来都是为了他,这鬼丫头,还寂寞不寂寞的,瞒得我好苦!”想到这准妹婿才干人品俱无可挑剔,愈发高兴,一心想要帮着挽绳牵线,笑道:“今生还长着呢,你怎知无以为报了?”完颜彝忙道:“王爷说得是。长主相救之恩、赐书之谊,末将永铭五内,他日若有差遣,听凭长主驱驰。”完颜宁莞尔:“岂敢,将军长襟浩阔,万勿以此微末之事为念。”
  承麟见他二人文绉绉地掉书袋,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心中哂道:“两个聪明人,却连现成的翎子都不会接,一个就该顺着我的话说‘余生长短,皆属长主’,一个该答‘来日方长,今始为盼’,这便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扣了环了。你们这般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到八十岁都说不到正题,罢罢罢,还是我去想办法讨一道降主诏书来。”
  他想到皇帝,陡然心头一震,暗叫道:“啊呀!不好!他二人俱是完颜氏族中人,同姓不婚乃刑律所禁,这可怎么办……不过,宁儿的姓是赐姓,倒不算逆伦,这丫头鬼得很,想是已有了办法。”杜蓁见他脸色瞬息间变了又变,轻轻拉了拉他衣袖,哪里知道他心思早已飞出十万八千里,拐了几百个弯,承麟回过神笑道:“阿蓁,你瞧,那枝梅花极好,我去摘了来给你戴。”杜蓁不料他竟当着客人浓情蜜意起来,红了脸低道:“不!你陪将军和妹妹,我自己去摘。”承麟笑道:“他们又不是小孩子,要我一步不离地陪着干嘛?”一边说,一边向二人笑了笑,不由分说地挽着杜蓁向坡上绿萼梅树走去。
  完颜彝眼见他夫妇携手而去,颇有些尴尬,长公主虽身份尊贵,又是救命恩人,但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娉婷少女,此时与她独处,顿觉不知所措,这时忽听她低声道:“我姑父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完颜彝微微一怔,立刻明白过来,心中震动,侧首向她看去,只见她目光清和,歉然道:“当日酒楼中多有不便,故未实言相告,还望将军见谅。”
  完颜彝感愧不已,低头道:“都是末将思虑不周,致长主于两难之境。长主,仆散将军还说了些什么?”完颜宁便将善待宋俘一节告诉了他,末了,又叹道:“姑父还留下两桩遗愿,这头一件,就是愿大金的死牢之中再无忠臣良将,我受他临终重托,自然不能坐视将军蒙冤被害,所以这谢之一字,从此不必再提了。”
  完颜彝愈发动容,心中悲伤、痛恨、凄凉、感激、愧疚等种种情绪一时涌上来,忖道:“仆散将军至死不忘社稷,这等耿耿忠良竟被论谋反,冤屈堪比谢死表、风波亭……他有意交好南朝,若非身遭大难,周姑娘又怎会……”
  完颜宁不知云舟之事,见他满目痛愤,以为他急于平冤,婉转劝道:“将军,时机未到,千万要忍耐,我当日那些话虽是混说的,但也确是怕你过于露形,自涉险境。”完颜彝听她句句关怀字字诚恳,感激不已,拱手道:“长主大仁大义,末将糊涂,竟为这些言语误会了长主。”完颜宁浅笑道:“无妨,说开了就好,再说,我言语得罪将军也不是第一次了。”完颜彝一怔,本能地看向她清丽的面容,越看越觉熟悉,疑惑道:“末将从前见过长主?”
  “将军当真不记得了?”完颜宁手指着坡上绿萼,嫣然含笑,“这梅花如雪如玉,清香万里,从何处移来又有什么要紧?”完颜彝眉头微蹙,思索了一阵,忽然睁大眼睛,顾不得礼仪规矩,直直注视着她纤眉秀目,惊呼道:“宁儿!是宁儿!你……你长这么大啦!”见她双颊晕红,突然反应过来,慌忙赔罪道:“末将冒犯了,长主恕罪。”
  完颜宁笑道:“一别多年,将军风采如旧,只是多了许多礼数,左一句拜谢,右一句恕罪,吓人得很。”完颜彝见她只以故友论交,毫不为忤,也放下心来,想到她既被封公主,自然已查明身世,便笑道:“一别多年,长主寻回父母,得享天伦,末将也很高兴。”
  完颜宁目光微瞬,淡淡笑道:“我是寻到了父母,却没享到天伦,其实我并非真公主,也不姓完颜,我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母亲只与我遥遥见过一面。”
  她语气十分平静,似在述说日落月升般平常之事,可完颜彝亦痛失至亲,自己是刚硬男子尚且痛楚难当,何况她一个稚龄女儿,却见她双眸璨璨,并无自怜自伤之意,泠然道:“种种因缘际会之下,我被赐国姓,封为长主,从此可以晓知政事,进谏君王,为百姓尽些微薄之力。但愿天下孩童都能在父母膝下平安长大,不再受乱离之苦,那我这假公主当得也安心些。”完颜彝不料她竟有这般襟抱,自己虽决意尽心用命报效国家,却也不及她推己及人悲天悯物的心怀,登时肃然起敬,颔首道:“长主这般冰雪肝肠,还有什么假。”
  完颜宁微微一怔,笑道:“将军也读于湖词?”完颜彝点头笑道:“是,于湖居士虽视金人如寇仇,但天下忠臣义士气节相通,我也十分钦佩。”完颜宁欣然道:“极是!将军这番见地,堪称‘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她顿了一顿,侧首微笑道:“这首念奴娇虽精妙,毕竟伤于寒寂,莫若稼轩居士的‘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疏阔豪迈,更合将军胸怀。不过重阳那日,将军似乎有些‘孤光自照’‘扣舷独啸’之色,是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了么?”
  第46章 风蓬孤根(十)解语
  完颜彝吃了一惊,暗忖这位昔年小友洞悉人心之能当真生平仅见,自己却总学不来这项本领,她言语颇多关切,听来只觉温暖,并无被窥探之感,低头笑道:“叫长主见笑了。”
  “怎会呢,思念至亲乃人之常情。”完颜宁微笑,“更何况,将军穷达皆泰然,既能‘稳泛沧海空阔’,也能‘好景为君留’。”完颜彝容色微赧,低头道:“长主过奖了,末将何德何能,敢与于湖、稼轩相提并论。”完颜宁想了一想,忽然笑道:“那么,这句如何——‘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完颜彝又是一惊,喜道:“长主喜欢裕之的诗词?”完颜宁点头笑道:“元才子有几阙词是极好的,这首临江仙前头倒普通,末句堪称神来之笔。”完颜彝喜出望外,大起知音之感,连连点头道:“末将也是这样觉得。元兄作这两句时,正与我在丰乐楼把酒畅谈,末将每读此词,都想起当时情景。”完颜宁笑道:“原来如此!难怪末句声调突然壮起来,多谢将军,解了我多年疑惑。”
  完颜彝笑着摆摆手,自然而然地说起丰乐楼初遇元好问,又顺延到结识仆散安贞之事,完颜宁微笑相聆,偶尔简短地接一句,评述皆极精到。他向来少与女子言谈,母亲虽慈爱,却生性端严寡语,一片舐犊之情从不露于辞色;大嫂照料殷勤,却一直当他是孩童,只知仔细衣食;大长公主温柔仁厚,有求即应,但她深恪闺训,庄重沉默,更不可能与他谈笑;及至到了方城,霓旌心中唯有元好问,待他只以待客之礼;云舟虽脉脉含情,却总是冷言冷语,动辄嗔怒,他莫名得咎,又怕她伤心哭泣,只得甘认过错,耐性安慰,言语间也是小心怜惜居多,从未如今日这般轻松畅快、吐属不忌。他洋洋洒洒地说了半晌,意犹未尽,心下实感奇异,原来自己竟这般能说会道,见她时不时地恍然点头,便笑问其故,却听她低声道:“我听姑母说过她与姑父之间的事,可贞祐二年之后就不大清楚了,如今听了将军一席话,倒叫我明白了许多。对了,他那日约你去丰乐楼,算年月,该是因为刚得了女儿。”完颜彝恍然笑道:“难怪他说有喜事……可是,为何后来又兴致索然,说没什么事?莫非……”他想到元好问说过仆散安贞妻妾失和,庶女降生,不在家中庆祝,却找朋友去酒楼,可见一斑。完颜宁叹道:“此中情由,一言难尽。将军,我姑母并非蛇蝎妇人……”完颜彝郑重地点头道:“我知道。大长公主岂会谋害亲夫,此事定有内情。”完颜宁暗自惊讶,不料他竟比景行更坚信姨母为人,叹道:“将军出自武肃公门下,又是我姑父至交,却不怨责我姑母,这般胸襟当真少有。”
  他二人话语投机,渐渐从金玉带之冤说到南征之误,再说到野狐岭之败与迁都之困以及史上种种中兴典故,论及是非得失之时往往意见相同,一个于政事上见解精辟,一个于军事上看法独到,越说越得趣,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完颜宁忽然打了个寒噤,他才惊觉自己与她竟在雪地里站了半天,再四下一望,承麟夫妇竟也不见踪影,忙道:“长主,此地太冷,咱们走吧。”完颜宁点点头,嘴唇动了动,还未说话,又连着打了两个寒嚏,他更加着急,又不敢解衣给她,只能虚扶着她向园外走去。
  出了月洞门,便见一个宫人手捧鹤氅迎上来,麻利地披到完颜宁肩头,又向他含笑施礼,观其面容正是丰乐楼中那名侍婢。完颜彝急道:“姑娘,王爷在哪里?你家长主受了凉……”流风笑道:“王爷和王妃回暖阁去了。奴婢要进园伺候,王爷却命我在此等候,说将军与长主有事要谈,不便被人听见,还说他已备下了桂枝汤,给长主祛寒。”完颜彝以为承麟知晓自己询问探监之事,默默赞他体贴周到,完颜宁却一听便知承麟之意,双颊隐隐泛红,戴上雪帽遮住大半张面孔,笑道:“哪有这样待客的,将军,咱们闹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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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麟夫妇陪客到门外,目送着完颜宁与流风登车而去,转身对完颜彝摆出一个“请”的手势,笑道:“马已备好。”他向来佻挞不拘,连逐客之辞也说得甚亲热,完颜彝自不为怪,欣然告辞。
  承麟见他调转马头,与宫车背道而去,跌足笑骂道:“哎!呆……”完颜彝已策马跑出数丈,听到这一声,又勒马回身问:“王爷唤我?”承麟哭笑不得,摆手道:“没什么。你往哪里去?”完颜彝道:“末将连累长主受寒,好生歉疚,没什么旁的兴致,这就回营去了。”承麟一脸牙疼表情:“那你为何不送她回宫?”完颜彝愕然:“长主有禁军护送,末将是外男,怎能无端跟随鸾驾?”杜蓁忍不住笑道:“正是这个理!你别教坏人家。”承麟瞟了她一眼,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杜蓁登时红晕双腮,完颜彝大感尴尬,告辞不迭。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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